做梦梦到破掉的一百块钱
采访手记
认识姜军很偶然。在今年年初的一次采访中，记者与姜军互留电话号码，无意中看到了那本背面写满电话号码的日记本上，写着许多中国北方小到乡镇的地名，而且每个地名后面都标注着详细的时间，再仔细一看，才发现原来是一本旅行记录。
记者便半开玩笑地问:“难道你曾经当过‘独行侠’?”
没想到姜军竟然点点头，告诉记者，12年前，他曾经骑着28自行车，从包头到河北省沙河市，又从沙河市转道陕西省西安市，行程四千多公里，历时三个多月。他此行并非旅游观光，也不是行走中国，而是为了还债。
接着，姜军讲了他独骑千里还债的故事。
故事讲完了，姜军还沉浸在故事里。记者也仿佛亲历了那一路风雪。
是啊，2000块钱，4000公里，个中包含了友谊、坚忍、善良、感动……
姜军至今仍不算富裕，但是生活得坦然。平日里，他和妻子做点儿小买卖，日子不好不坏。儿子参加了电脑广告设计专业培训班，为了这费钱的专业，姜军和妻子总是在深夜儿子睡熟的时候上趟街，捡饮料瓶和易拉罐，卖钱给儿子买些学习用的广告涂料。
知足者常乐，只要自己做个有良心的人，心理上有满足感，日子即使穷点，即使遇到些暂时的小困难，也没什么大不了。这话是姜军说的。
合伙做生意，没想到赔了从朋友那里借来的钱
文革时期，姜军因为路见不平，帮助一位受欺负的卖西红柿的老汉，打伤了人，被判伤害罪入狱。1987年，他从河北唐山的监狱出来，回到老家包头。
出了牢狱，姜军满心欢喜，准备好好活一回，弥补十几年浪费掉的牢狱时光。可是回到家里，他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，家里还是那样贫穷。穷，不怕，只要努力，穷日子总要过去。不服输的姜军做起了小生意。没想到，倒服装的时候由于没进对货，赔了本儿。本来就捉襟见肘的日子越发雪上加霜。这时，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周荣伟来了。说起姜军的经历，两人感慨万千，一边说着一边喝酒，两瓶白酒一晚上就见底了。那天姜军醉得不省人事。第二天，妻子告诉他，周荣伟昨天晚上是哭着出门的，临走还放下500元钱。
此后，周荣伟经常来看他，每次总会以给孩子钱的名义资助他们。前几年，周荣伟下海做生意，赚了点钱，属于生活比较富裕的人。这让姜军很过意不去，自己也是一个有手有脚的大男人，不能总靠朋友资助过日子吧?此后，便不再收周荣伟给的钱。过了些日子，周荣伟找到姜军，要和他合伙做买卖，并且借给他入股的钱。姜军知道，这是周荣伟在帮他，便同意了。
生意场上变幻莫测，本来已经渐入佳境的生意却出了意外:在往上海贩卖土豆的时候，赔了七万多元。姜军急了，可是自己竟然连700元也拿不出来，这次失利的损失全要靠周荣伟来扛。可是周荣伟也伤了元气。正在姜军急得抓耳挠腮时，周荣伟却回河北沙河的老家了，走的时候也没跟姜军打招呼。
姜军的心里就像压了一块大石头:“周荣伟也是有家室的人，也不是钱多得花不完，凭什么要为我承担债务?”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，姜军的脑子里全是周荣伟和那笔债。这笔债一定要还，不为别的，就为那份人情。姜军暗下决心。
攒了2000块钱，姜军打算去河北还债，没想到差点要了命
于是，他去菜市场卖菜，拼命让自己忙碌起来，拼命去挣钱。煎熬了一年多，那种负债的枷锁让他越来越寝食难安，连晚上做梦都是还债，他感觉再这样下去，他真的会生病。过年的时候，家里攒下了2000块钱。他决定先把这钱还给周荣伟。
然而，周荣伟在河北的家庭住址他只知道个大概，也没有他的电话号码，没法邮寄。左思右想，他做了个令自己也吃惊的决定:骑自行车去河北还债。
1996年3月19日深夜，姜军带上修补自行车的必备工具、老婆烙的8个饼子，骑上自己的28型自行车出发了。出门前几天他就想好了:早晚赶路，中午或者下午休息。
从包头到北京的路上，每天晚上大小车辆从不间断，姜军享受着汽车给他带来的免费灯光，心里挺高兴，还了钱，自己的良心就会安宁。不过走夜路也有不少坏处，大部分汽车开得很快，对路边骑自行车的人特别危险，他有过几次与疾驶来的汽车擦肩而过的经历，而且经常连人带自行车被挤到路基下面。
4天以后的晚上，姜军刚进入山西地界，就亲眼看到一辆蒙B牌照的卡车翻进了路旁的沟里，他赶忙下去把司机拉出来。好在沟不深，司机只是磕破了头皮。因为是包头老乡，他俩坐在沟里聊着，抽了半盒烟。当那位司机听说他要骑自行车去河北，硬是塞给他100块钱。
晚上11点多，到了大同，突然下起了大雪。姜军不得不找地方投宿。为了省钱，他在大同市的东门找到了一家破旧的车马店。店主和他年龄相仿，得知他骑着自行车从包头去河北，不但没收钱，还让女儿做了半锅热汤面。在他狼吞虎咽吃饭的时候，看见店主亲自把大炕给烧得热乎乎的。萍水相逢，这家人对他如此礼遇，感动得他的眼泪差点儿掉下来。
第二天，雪越下越大，姜军中午没有找到睡觉的地方，就盼望着继续往前走或许雪就小了。午夜的时候，他已经把中午吃的那一大碗刀削面消化干净了。凌晨三点多，他终于进了侯马市的郊区，又累又饿又冷，实在走不动了，就蹲下来歇一会儿。可是这一蹲下就站不起来了，从蹲到坐到靠再到躺下，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。他梦见儿子放学刚回家便扑进了他的怀里，他紧紧地抱着儿子……
他被一阵晃动惊醒了，迷迷糊糊地觉得好像伏在别人的背上。
他在一户人家的热炕头上从清晨一直睡到傍晚，醒来时，看见一个五十出头的男人坐在旁边吸烟，赶紧起身问:“我的自行车还在吗?”那男人指了指院子说:“你放心吧。”说完又把他摁回了被窝，招呼地下的一个女人给他做饭。面前的老大哥姓李，正做饭的是李大哥的老伴儿。原来，他在路上睡着后，被李大哥的老伴儿大清早上发现了，感到他还有气，赶紧叫来丈夫将他背回了家。
李大哥说在背他回来的路上就看到他的裤子缝开线了，回家后老伴儿就让李大哥把他的裤子脱下来要给他缝，看他太疲惫了不忍心惊醒他。李大哥让他再躺会儿，说饭熟了再叫他起来。小方桌旁李大哥的老伴儿正戴着老花镜给他缝裤子，大炕边的锅灶里升腾着阵阵热气。这种温暖让他产生了回到家里的错觉……
“饭熟了。”李大哥拍着他的肩膀。他赶忙起身，穿上了早已缝好的裤子。他想不出怎么表达救命之恩，嘴好像也不听使唤了。李大哥示意他什么也不要说。吃饭的时候，他的泪水和着饭菜一起咽进了肚子。吃完饭，李大哥和老伴儿让他继续休息明天再赶路，他出门看了看天气，雪停了，便坚持要走。李大哥见留不住他，便叫老伴儿拿了两个饼，罐了一瓶水给他带上。走出大门的时候，他想这救命之恩今生怕没机会报答了，拉住李大哥的手，双腿一软就想给他们老两口磕个头，可是却被李大哥那厚实的双手给拉住了。他拼命地往下弯腰，给老两口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当他上公路的时候才知道，这附近只有两户人家。打开瓶子喝了一口水后，眼泪忍不住再次落下来，那是一瓶糖水，好甜啊!
这天中午，他到了许堡。路边的一家巴盟烩菜馆让他觉得挺亲切，店主老魏曾经在包头下乡，听说姜军是从包头骑自行车来的，非常兴奋。老魏开了一瓶红星二锅头，叫服务员端上两个凉菜和他喝了一大杯酒后才问:“你骑着自行车这是要干啥去?”他犹豫了一下，便实话实说了。“2000块钱至于你这样吗?”老魏说。他说:“其实我欠这位好朋友的钱岂止是2000块，凭我现在的生活状况恐怕这一辈子也还不了，可这是良心债……”
进入河北后，天气转好了一些。傍晚上路的时候，他用饮料瓶打了满满一大瓶子水，可是没想到一路颠簸，塑料瓶裂开了口子，水全洒了。到了后半夜，越是没水他越觉得口渴。他想拦住过往的车辆讨口水喝，可是一连拦了半个多小时也没一辆车停下，只好继续赶路。又走了一个多小时，他突然看见不远处的大坡下面有明晃晃的一片，直觉告诉他那是一片水。
他把自行车放在坡上，三步并做两步冲到了水边，“咕咚咕咚”猛喝了两口，才发现这水有点儿不对劲儿，借着月光一看，水面上居然漂着一层油污。他顿时感觉像是被人用手掐住了喉咙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。
这一天，老婆给他带的那8个大饼子吃完了。他路过一家小饭馆，见里面卖盒饭，就点了一份最便宜的。可能是吃得动静有点儿大，别的桌子上的人都看他，他索性端起饭蹲在门口去吃，正好看见一个服务员端了一盆冷水往锅炉里倒，赶紧跟服务员打了个招呼说想灌点水，他连问了两遍，那服务员也没理会。他以为人家觉得这点小事儿不用罗嗦，可是等他刚接满瓶子服务员就开口了:“10块钱一瓶。”
他以为她开玩笑，便友好地冲她笑了笑，谁知她竟变了脸，让他赶快拿钱。他说:“这么贵的水我可买不起，不喝了还不行吗?”这时店老板领着两个服务员也出来围住了他。说句心里话，眼前这两个小男人和两小女人绑在一起也不是他对手，但十几年的牢狱生涯让他的心态平和了很多。他还是微笑着说:“我把瓶子里的水给你们倒回去吧。”“倒回去?谁知道你有没有传染病?”那老板眼睛瞪得很大。他说:“不行我把水倒在地上吧，你们别难为我了。”
“倒在地上也不行!”那几个服务员指着我齐声吼。他感觉自己快无法忍受了，便不再说话，死盯着那个老板，右手攥成了拳头。此时老板也不说话了，就这样相持了有半分钟，老板终于冒出一句:“你是从哪里来的?”他说:‘我从内蒙古骑自行车来。“听他这样说，那几个服务员也不吼了，拉着老板嘟嘟囔囔地进了屋。
好不容易打听到周荣伟家，他却搬家去西安了，他决定转道西安。见到周荣伟，两人都哭了
看到“沙河市欢迎您”的标志后，他长长地出了口气。翻开日记本算了一下，自己已经出门整整两个星期了。他问清了太行街的位置后，便脚下生风似的急速飞奔而去。谁知太行街太大了，找人给他带来了一定的难度。问了几个人都说不知道，他便去了居委会，果然一下子就查到了周荣伟家的地址。他兴奋极了，没来得及道声谢就走了。敲开门，他说我找周荣伟，开门的老人一听，愣了一下，告诉他周荣伟去年就搬到西安做买卖去了。这次轮到他愣了。里面这位老人是周荣伟的亲戚，他把周荣伟在西安的详细地址和电话写在了纸条上交给了姜军。
姜军在楼梯口坐了一下午，不知道该怎么办。回家?已经走了这么远，怎么能甘心。掏出地图看了一下，从沙河到西安的距离非常远，得经过3个省。算了一下自己可支配费用，也就200多块钱了。思考了一会儿，他给妻子写了一封短信，把遇到的情况跟妻子大概说了一下，最后在落款的下面又加了一句:“老婆，你要保佑我完成这个心愿啊!”
从山西进入陕西，天气渐渐暖和了。这天晚上，他来到铜川市的时候正遇上下雨，经过这么多天的辗转，他的费用已经快透支了，如果想住店的话就得动用准备还债的钱了。可是那点钱本就不多，还能花吗?他摇摇头。坚持吧，再坚持一下就到了。他安慰自己。
到达西安，姜军没心情领略古都风景，找了个公用电话厅拨通了周荣伟家的电话。当周荣伟看到推着自行车满脸泥水的姜军时，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。两人拥抱了好一会儿，周荣伟才在他的耳边哽咽着说:“姜哥，你好傻啊!”“姜哥的心这才踏实了一点儿。”姜军捏了捏他的肩膀说。
晚上聊起了他一路上的经历时，周荣伟一直握着他的手。姜军把那2000块钱从腰上解下来后，钱已经打了卷儿。几番推搡，两人都快把钱揪扯烂了。周荣伟和姜军都哭了。姜军说:“这钱你先收下吧，要不这么远的路我就白跑了。”“姜哥啊，那次咱们赔本后我没跟你打招呼走了，就是为了让你忘掉那事儿。我的家庭条件比你好多了，你看我现在过得不是挺好吗?”说着周荣伟又把钱塞回姜军手里。姜军说:“家庭好坏与这是两码事儿，我欠你的太多了……”“自从你出来找我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还清了，有什么能比这份情意更重要?如果你还觉得不行，那我就等你发财的那一天，你要是不还我，我就上门找你要……”他知道周荣伟又在为他解心宽。
本想与周荣伟多住几日，可是一想起老婆孩子，他的心里又不安了，此时距离出门已经快两个月了。周荣伟要给他买火车票，他没同意，他说回去的路上正好能去延安看看，那是他多年来的心愿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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